农友三祭1 小祭张班长
张诗虎
我生是农场人,死是农场鬼。 新海农场的一草一木,一人一事,时常在我晩年的思绪中流淌。虽然生老病死是人类无法抗拒的客观规律,但是朝夕相处数十年的农友有的却过早地离开了人生的舞台,使我们活着的人感到心痛。芸芸众生的我们,好比隐没在浩瀚太空中的颗颗星体,无声无息,而我偏执拗地要挖一个小孔,让他们也透出一丝光亮,以彰显他们曾经的欢乐和痛苦、尊严和价值。
张班长炳生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。 他身材魁梧,力大如牛,一担二百多斤的生草泥从河底挑到岸上,面不改色气不喘,十六捆老来青稻谷子,挑在肩上他仍健步如飞。他当过我的班长,我对他十分敬重。他精通各项农活,安排农活有条不紊,加上他脏活、累活抢着干的表率,大伙干活都很自觉,用当时的话来说,叫“火车跑得快,全靠头来带”。 他虽寡言少语,但面目和善,诚恳朴实。我和他关系一向很好,他常常在出工前把我的镰刀磨得飞快。他有一条自已加工的油光可鉴的桑木扁担,我十分眼馋,常常一只手握着,另一只手就忍不住抚摸起来,他见我爱不释手,就将这根扁担借给我用。“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”,一个高效率、高质量、事半功倍的农活,往往与工具的好坏密不可分。 俗话说十年难出一个田状元。在张班长的传帮带下,我的各项农活技能才得以突飞猛进,以致被评上了月工资31元的农田二级工,这是除几个出类拔萃的老农民和班长之外的最高级別了,虽说和一般职工的工资相差无几,但对我来讲,它浓缩我十七年艰苦劳动的汗水,尽管我以后获得了中教一级的职称,可我更在乎的是这个被常人看不起上眼的农田二级工。 有时我觉得嘴馋了,就会叫班长去捉蟹,他总是有求必应。他的手臂好比一张犁头,插蟹洞如入无泥之境,不用多少时间,一堆青背白肚、金爪黄毛的老毛蟹全部乖乖就范。我在一旁兴奋不已,马上跑去小店拷一壶崇明老白酒。两人对酌时,他会靜静地听我谈天说地,此时我的情绪彻底放松,尽情享受着膏腴盈壳散发出的美味,还有浓浓的生活情趣。 班长有几个绝活,就是杀猪、宰羊,他说杀任何牲口主要是放血。每逢年关,杀猪操刀非他莫属,此时在大家眼中,他像一个英雄,更像一位演员,总被一批看热闹的老老小小簇拥着。而我最怕肥猪临死挣扎时的绝望嚎叫,则躲得远远的。但他宰羊的全过程我是非看不看,而且一眼不眨,特别是干净利落,手起刀落的一刹那,可用叹为观止来形容。他面色从容,动作灵快,一按、一揑、一插,下水、脱毛、吹气,真乃一气呵成,使我自然联想到“庖丁解牛,目无全牛”。他杀鸡就更神,一手揑住鸡脚、鸡头往鸡翅中一夹,另一手把剪刀头轻轻在鸡喉两侧一刺,很快血流如注,鸡立马毙命。俗话说跟了木匠会拉锯,跟了泥匠会和泥,我耳濡目染也学会了杀鸡、宰羊。 班长比我大几岁,娶了一个知青。他们成婚时,正当“文革”风起云涌,阶级斗争这根弦愈绷愈紧。因为我的成分不好,许多人唯恐躲避不及,而张班长却给我送来了喜糖。一句憨厚的话至今清晣地留在我的心底里:“我只懂好人坏人,不懂什么阶级敌人!”我听了鼻子一酸,怎么也说不出话来。 大概在1991年,已经调到职工学校的我,突然从四连传来班长患了绝症的坏消息,我急忙买了点东西去看他。谁料一条壮汉竟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,脖子上淋巴肿块弹眼落睛,显得十分肥大。她爱人依偎在他身边喂茶,炳生茫然地盯着我,两眼球呆滞而混沌,异常吃力地翻身,侧向,他低微叫了声:“诗——虎”。旁边有人轻轻地对我说:“平素里他相信你的话,你讲点他很快就会痊愈的话哄哄他。”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,他人太老实,我不能欺骗他,死神已经离他已很近,很近。 带着眷恋,带着遗憾,班长走了,留下尚年轻的妻子和两个正要养育的女儿。年后他爱人带着满腹的愁苦,帶了两个孩子回到上海,遁入茫茫人海之中。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呢?死,对于亡者来讲也许是一个彻底的解脱;而对于生者来讲,则是挖心割肺的伤痛。我唯能默默祈祷他爱人有个安乐的晚年,两个女儿也有较好的前程,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炳生。 这几年每当连队知青聚会时,大家总要念及张班长的勤劳、敦厚以及对大家的宽厚和照应,谈起每年他在中晚稻收割完工后,不顾自已的劳累,张罗着为小队宰羊会歺的事。当年大伙一起大块吃肉,大碗喝酒后笑的、哭的、吐的场面……犹在昨天。 为此,我觉得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以侯,他的亲人、好友、邻里都会给他的一世为人作出恰当的诠释。 众眼是杆秤啊!
后记:因为家庭出身的因素,年轻的张诗虎吃了不少苦头:政治上遭到歧视自不待说,学业也被迫中辍。西宁学成回归农场以后,仍然被打成另类。渴望平等的人屡屡遭遇白眼,还要有个别人恨不得再踏上一只脚,必欲置人于死地而后快。这时善良之人的出现,犹如救人于水火之中,诗虎牢记在心,没齿不忘。这不,清明将即,逝去多年的身影一个个地浮现在诗虎的脑海里:张班长即是其中之一,还有茅才郎,还有陈明甫……
|